2011年10月13日 星期四

(轉載) 中興新村如何成為古都(三) by 詹宏志

新村如何成為古都 (之三)


我想起朱天心小說《古都》裡的台北,一個恣意破壞記憶的城市,叫人想讓記憶駐足流連也難。事實上,何止是台北,你回到台灣任何一個你成長的城市鄉鎮,你都會發現找不到昔日的故厝(已經拆掉了),甚至找不到昔日的街道(已經拓寬改建了),你可能也找不到舊日的學校或校舍、古廟或廟前的老榕樹,那些做為你記憶座標的足跡碑痕都已流轉變換,你忍不住要問:「這是哪裡?」甚至要懷疑自己是否「真的存在過」。

比較起來,至少朱天心在小說中找到「對照組」是日本的京都,京都相對就是沉靜安穩的存在,我們蜉蝣般的生命雖然不能丈量「千年古都」的意義,不過年復一年你重遊舊地,發現古廟還在此,老樹還在彼,百年老店也還在營業,你的心情因而是安定的。


但我這個「社會科學」的學習生,很快地就找到「同情」台北的理由,一種也許我可以稱為城市的「社會動力學」。在我想,台北很難成為古都,是因為它還很「有用」,每天還在發展,而發展就是變化,發展就是破壞,它很難不成為一個破壞記憶的城市。只有一個城市「過去的地位」比現在重要,比未來重要,它才能有一部分「沒有用」,它才能成為一個,唉,所謂的「古都」。我說的確實就是台南或鹿港那樣的例子,它們過去曾經極重要,如今因為某種緣故不再撐得起原有的架構,台南不再是行政中心,鹿港不再是集貨商港,它們原有的發展動能停住了,因而「變成」古都。


也就是說,包括日本京都在內,古都大多不是「自願的」,它們大部分是被歷史前進路線「遺棄」,失去了變新的動能(也就是使用的功能),它們就停在那裡,時間凍結,成為某一種「過去時刻的膠囊」,也就是所謂的「古都」。只要給任何「古都」再度發展的動能,譬如蘇州變成高新科技園區的例子,地產開發商就會像「使有機物腐敗的細菌」一樣,讓你的城市立刻變了樣,你得要費盡千辛萬苦的力氣,才能免於記憶被完全抹煞我所說的「千辛萬苦」,指的就是今天的歐洲各國,為了保存古城或古城區,他們必須擁有眾多深知歷史資產意義的居民,願意為共同的文化遺產犧牲許多發展的機會,更必須放棄種種更動古蹟與文物的自由,才能換來「主動的」(也就是「自願的」)某種可以留住記憶的古城。


中興新村就是一個被歷史發展軌跡「遺棄」了的城市,它的動能突然間隨著「凍省」而「凍結」了,時間往前走,台灣社會其它城市鄉鎮也都往前滾動,只有它留在原地,安靜而且安定,變成了,呃,一種「古都」。 昨天還是全新起造的「新村」,今天就變成緩緩老去的「古都」,歷史進程有時候未免也太捉弄人了。但感傷有什麼好處?我反而還慶幸台灣憑空掉下來一個「古都」呢。現在難道不是給我們一個機會,學習如何保護、保存一個古都的時候嗎


把中興新村變成一個「現地博物館」如何?這片占地廣大、建設完整、充滿獨特經驗的「古都」,是讓我們看見城市如何由某種意志而生,又因某種意志而死的「田野實證」,它可以成為一個未來研究學習、體會理解的「完整個案」,在知識上的意義是不得了的。


有的人可能不喜歡「中興新村」代表的國民黨霸權時期的回憶,更看不順眼它缺少政治正確的「台味」(要說台灣的Chinatown,中興新村比台北市更有資格),但讓我們寬闊大方一些,政治上台灣人早就得勝了,如今沒有台灣人的「庇護」(blessing),沒有人可以當選總統的,台灣人已經當家做主了,任何在台灣發生過的事現在全成我們的「文化資產」(不再是悲情記憶),昔日留下的孔廟是這樣的意思,今日保留中興新村也是這樣的意思(千萬別改它的路名、樓名,也不要拆掉那些如今看起來頗為尷尬的各種銅像)


新村已經「古老」,我們要如何保留它的「古老」,而不至於「毀壞」?我們又要如何讓它可以生活,可以觀光,但又時間停止,不要再有變化?這當然都是頗有挑戰的課題,台灣學習做一個有教養的國家,這樣的課題絕對不可或缺


唉,我本來返鄉參加姨丈的葬禮,為什麼腦筋不肯休息,想起一座城市的生與死呢?

也許是我這位「外省親戚」帶給我的感慨,他誠實平凡的一生受到大時代的浪潮沖刷,也許一直有著「此身非我有」的滄桑之感,他曾經寄身在「反共基地」裡一個奇特的「烏何有之鄉」,無法回家,卻在此地娶妻生子,落地生根,成為台灣社會的一員。他在這裡慢慢重建起家鄉的「滋味」(用台灣的食材做出記憶中家鄉的菜餚),重建「家族法統」(一張紅紙的祖宗牌位,以及他所相信延續香火的傳宗接代),他在這裡接受了民主的洗禮,眼睜睜看著國民黨的垮台(以及變成面目全非的「台灣國民黨」),最後他更終老於此,也葬身於此,他和蔣經國或馬英九一樣,「也是台灣人了」。


中興新村,訴說的就是幾十萬流亡台灣各式各樣的外省人故事,它像是個超大型「眷村」,但和眷村又不相同,它不是軍隊的文化,而是公務員的文化。中興新村鮮少目不識丁的老粗,居住者大部分頗有文化與教養,但他們大部分也不是有權有勢的人,不過是在官僚體制基層討生活的人,這樣的生活不一定是他們的選擇,但在那個戰亂流離的時代,這是他們僅有的選擇。


我的四姨丈走了,和他同時代的流亡朋友也紛紛走了,還沒走的也很老了,我在葬禮上看到許多哀戚的老人,那是他的同事和朋友,葬禮中的年輕人很少,凍省之後的中興新村,連新一代的公務人員都很少了,現在這裡是「人口移出」的地方了,和我的農村家鄉一樣,新血不會再來這樣的地方了,或者我可以這樣說,姨丈的時代和中興新村的時代,都要結束了。


也許我們真應該聽聽小說家做為預言者的逆耳忠告,也許我們真應該為保留記憶做一點努力,這裡恰巧有一個城市突然被遺棄,突然凍結成一個時光膠囊,突然有了成為古都的條件,我們要不要給「新村」成為一個不受遺忘、也不受破壞的「古都」的機會呢


葬禮之後,我和二姐送已然老去卻聰明依舊的阿姨回家,車子一個轉彎,經過了小公園,熟悉的巷道映入眼簾,同樣的二樓公寓,同樣的紅磚圍牆,同樣的矮樹籬笆,連巷口的榕樹都還有著相同的彎腰姿勢,走進巷道,房舍面貌也依舊,再進阿姨的房裡,老式沙發舖著沙發套,簡單的木頭茶几上還立著熱水瓶,家裡的陳設恍若昨日,生活方式也停在四十年前,這曾經是我熟識的「一種台灣」,它也快要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了。我來送姨丈的最後一程,卻彷彿送別的是一個時代,和一種存在過的生活

(全文完)

請支持守護中興新村活動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event.php?eid=198962220172881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