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0月13日 星期四

(轉載) 中興新村如何成為古都(二) by 詹宏志

新村如何成為古都(之二)

對我來說,中興新村給我一個「理想國」的感覺。主要的一個原因,是它的地景與建物看起來無不秩序井然,街道整齊乾淨,到處花木扶疏、寧謐安詳,沒有亂七八糟的礙眼建物(在這裡看不到石綿瓦的鐵皮屋),也沒有露出破敗之象的公共建設(每一座公共建築都是新穎而端莊堂皇)。它不像我們農村到處有鳴聲不斷的雞舍豬圈,更有各種水田池塘的堆肥爛泥,中興新村對我來說,是一座「不食人間煙火」的全新市鎮,它沒有稻田菜圃,沒有農家不可或缺的竹叢(提供日常生活使用的竹子和食用的竹筍),但它也沒有我們小鎮街市充斥的各種店招和商店,我不能想像它究竟靠什麼生活?

我第一次親履中興新村是民國五十一年(一九六二),距離它的建設使用(一九五七)才不過五年,什麼都是新的,倒是樹木已經綠葉成蔭了,不知道是保留了原有樹木,還是移植而來?很快的,剛剛上學的我,就從學校老師以及其他長輩那裡聽來一些軼聞掌故,知道中興新村是為台灣省政府的「疏開」而建設的新市鎮,市鎮的居民不是農民商人,全部是在各種政府機構上班的公務人員。我雖然沒趕上戰爭,但聽父執輩講述「美軍空襲」時老百姓如何「疏開」種種故事,對「疏開」略覺有些概念,對政府機關疏散到山間鄉下的「必要性」也深信不疑。


了解中興新村的居民不靠耕稼商販生存,並沒有解消我對它的羡慕與好奇,我在這個清潔美麗的小城看見另一種生活。譬如說,它有富麗堂皇的「中興會堂」,那是一座純白色巴洛克式的巨大禮堂。禮堂平日可能做省府大型集會的場地,但在週日,它又搖身一變成為播映電影的「住民娛樂場」,所有的省府員工,自然也包括我的兩位姨丈,都能拿到若干電影券,週日下午,這座白色大禮堂充滿嘉年華會氣氛,門口那一片廣大的綠地廣場更成為住民放風箏、逗小孩、晒太陽的「中央公園」。


最讓我感到神奇的是,當時的中興新村從外表看,幾乎看不到商店和招牌,也沒有令人頭疼的攤販,但似乎居民生活上的各種需要都受到照顧。我的姨丈會帶我們走往一個機關建築,一個轉角裡我們會發現一家省府的「福利社」,它像後來我所認識的「超市」一樣,供應著省府員工的日常生活所需,公務員們不一定用「金錢」來做交易,有許多「配給」的物資也在這裡領取,省府員工的許多福利也都變成某種「票券」,憑著一張小紙條,他們有時候可以領到奶粉,甚至是一台電風扇。但小時候的我期待的還不是這些,而是在福利社的一角擺著一隻厚重的冰櫃,姨丈會要福利社裡的工友從中取出冰棒或雪糕,那冰涼濃郁的奶香美味,四十多年過去,我還覺得難以忘懷。


這裡真的是一個神奇的自足社會,它看起來什麼都沒有,卻又什麼都不缺,在這裡,什麼都被照顧了,你有更多金錢也無處給你消費。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種「社會主義天堂」,在我想,它應該就長這個樣子

所有的社會主義天堂,當然都是一種假象。就連中興新村那種寧靜美麗的「和諧社會」,底層也有六年代台灣的專制統治與軍事壓迫。花木扶疏的街容與蟬鳴不已的環境,底層也掩蓋著老百姓恐懼噤聲的「社會控制」。


可是中興新村還是都市計畫史上一個有趣的例子,一個為了政治目的所建設的「人工城市」,完全沒有自然發展的前提,它原有的鄉村和叢林面貌被彌平了,憑空建造了一座排水良好、街道整潔的「上班城市」,有點像是今天馬來西亞吉隆坡的行政專區的布城(Putrajaya)一樣。中興新村這座「人工城市」幾乎沒有「自然城市」常有的缺點,因為它沒有自然成長的痕跡,因而也就沒有隨著自然發展而來的違建、破壞、和髒亂,更沒有因為私產所有權所帶來的各種都市規劃的難題與扭曲。它貫徹了建造者的「意志」,城市規劃前的任何地理跡象都不曾留下(也許只剩地形起伏和遠方山景),可見「清除」的徹底,它是沒有歷史的,它和孫悟空一樣,是從石頭之中一夜之間迎風誕生的。


這座人工城市更反應了建造者的「想像」,它不像任何台灣的城鎮,倒像是對美國郊區「花園城市」的嚮往與回應。它有蓮花池和梅園,它有大片草坪和周邊花圃,它有環山的綠蔭道路和幽靜的住宅巷弄,它有辦公樓與宿舍,也有學校與醫院。它的建築並不取材於台灣鄉間的紅牆黑瓦,它的植物選擇也不同於台灣鄉間的綠竹茄冬,它立基於台灣鄉間,包圍在草屯鎮往南投鎮的路上,但它遠眺歐美社會,想要脫離現實世界,投入另一個「更美好」的社會。


中興新村這種奇特的建造心理與建造哲學,紀錄台灣某一個世代的政治雰圍,後來它的發展命運詭譎,也和它的建造前提有關。台灣政治發展中的一個突如其來的「凍省」行動,使得中興新村一夕之間被「遺棄」了,它的功能也突然「終止」了,它原來數量龐大的公務人員一夕之間被分派到各種地方。政治上一個決定,城市也突然「時間停止」了。


這一刻,我回來參加姨丈的葬禮。車子一個轉彎,經過了小公園,熟悉的巷道映入眼簾,同樣的二樓公寓,同樣的紅磚圍牆,同樣的矮樹籬笆,連巷口的榕樹都還有著相同的彎腰姿勢,我知道我已經又回到魂牽夢繫的舊地。幾十年來,我去過的每個地方都變了,唯有中興新村沒有變。


其實它也變了。變得有一點衰敗了,房舍的老舊滄桑浮現了,各種暫時使用的違建也橫七豎八的生長了,昔日簇新的辦公樓如今也褪色了,招牌與商店也變多了。但其他台灣鄉村都變了面貌,它卻大致還和四十年前一樣


我來到位於新村山腳下的殯儀館,坐在略嫌侷促的小禮堂裡,喪禮樂隊是穿著開衩短旗袍的辣妹,像「女子十二樂坊」一樣,正用胡琴、古箏等樂器演奏著不知名的哀樂,但曲子我愈聽愈覺耳熟,最後我才恍然大悟,樂曲其實是放慢了速度的羅大佑《愛的箴言》,沒多久又有一首曲子被我認出,那是放慢轉速的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台灣的世俗葬禮一向「與時俱進」,永遠能夠吸納新的元素成為新的內容,和布袋戲一樣。

在禮堂裡,在哀樂繚繞中,我忍不住低下頭想,台灣究竟該舊還是該新?或者用時髦的話說,台灣該「守舊」還是「創新」?從前這個題目容易回答,但今天這個問題可就難了,我們已經知道「歷史」得來不易,我們不會輕易放棄任何已經擁有的東西。這個問題放到中興新村來,我們應該怎麼想?

興新村的建造理由與建造哲學是過去的歷史了,今天我們已經不再可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和天馬行空的想像力,去對付某一個存在的環境,也就是說,我們是不再可能建造另一個「新村」了。但已經逐漸古老的「新村」怎麼辦?我們要拿中興新村怎麼辦呢?(待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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