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1年10月13日 星期四

(轉載) 中興新村如何成為古都(一) by 詹宏志

(文章來源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notes/%E9%82%B1%E4%B8%AD%E8%88%88/%E8%BD%89%E8%BC%89-%E6%96%B0%E6%9D%91%E5%A6%82%E4%BD%95%E6%88%90%E7%82%BA%E5%8F%A4%E9%83%BD-by-%E8%A9%B9%E5%AE%8F%E5%BF%97/150886108267601)

這是詹宏志先生2010年年初在壹週刊上所發表關於中興新村的文章,寫得十分好,轉載與喜歡中興新村的友人分享之。


新村如何成為古都(之一)

車子一個轉彎,經過了小公園,熟悉的巷道映入眼簾,同樣的二樓公寓,同樣的紅磚圍牆,同樣的矮樹籬笆,連巷口的榕樹都還有著相同的彎腰姿勢,我知道我已經又回到魂牽夢繫的舊地:中興新村。

那是多少年了?恐怕距離我上一次來到這裡,匆匆已經三十幾年過去了。


我是為了參加四姨丈的葬禮而回來的。四阿姨和二位表弟可能都沒有預期我會回來,他們早已習慣我永遠的忙碌與缺席,但我怎麼能夠不回來?在昔日父親臥病潦倒、而家中所有的小孩都還幼小的時候,二位善良熱心的姨丈,是最疼我們這些小孩、幫助我們家庭最多的親人。但他們卻是最新也最陌生的親人,媽媽和他們甚至還語言不通呢。


三姨丈和四姨丈都是我們搬到中部山區之後才結的親家,媽媽和爸爸作主,把美麗溫柔的三阿姨和聰敏幹練的四阿姨,都嫁給了在台灣省政府所在地中興新村服務的外省單身漢,這樣,我們就得到了最新的親戚。

三姨丈比較穩重內歛,見到不會說國語的母親總是面帶靦腆,說不了幾句話;四姨丈則是熱情洋溢,每次路過來訪,總是人未進門,笑聲和招呼聲先響徹了樓梯口。也不管媽媽的國語多麼困難,四姨丈總是一勁兒點頭,附和地說:「大姊您說得對。」

戚有相互走動之誼,我們也三不五時得到中興新村去走走。原來在北部的親戚,都因為我們搬到遠地而生疏了來往,反倒這二位「新來的親戚」是我們最親密的親人了。對不會說國語的母親來說,這種親戚往來是「艱難的」,有時候父親不在家,四姨丈忽然騎著腳踏車來訪(也不是什麼要緊事,通常就是因為他來到附近街市買個東西,覺得應該過來看看),當他的笑聲在樓梯口響起時,媽媽突然顯得有點驚慌,一面倉皇抹臉整衣,一面就在我面前失去鎮定,口中喃喃:「要按怎?要按怎?我又不會講國語?」

雖然本來不熟,溝通又有困難,但三姨丈、四姨丈仍然很快成為最親的親戚。一個原因是距離,二位新親戚的住處離我們只有三、五公里,腳踏車是十分鐘車程,走路也是半小時到四十五分鐘,在鄉下地方,這種距離幾乎就是「守望相助」的距離了;另一個原因則是,這二位姨丈都是樸直善良的人,對於我們家庭經濟的困頓,總是慷慨伸出援手,忘了他們本身也是勉強溫飽的基層公務員。


他們和傳說中高高在上、欺負「我們台灣人」的國民黨外省人不太一樣,他們好像沒有什麼能耐(或權勢)欺負別人,他們看起來更像是「落難者」。一方面他們的收入也極為有限,過的也是極其簡樸的生活;另一方面他們都是失去家鄉的「流離者」,有一次四姨丈提到自己多年不見的父母和故鄉,竟然突如其來悲不自勝、涕泗縱橫,把我們一班小孩嚇了一跳。

我們闖進這些外省親戚的家中,看到另一種文化,譬如說他們沒有我們台灣人家中普遍看見的公媽桌和祖先「神主牌」,每到過年祭祀時,我看見四姨丈就拿一張紅紙用毛筆寫上「李氏歷代祖宗之靈」,拿這張紙包住一片厚紙板豎在桌旁,就權充祖先牌位了,全家人就對著這張紅紙祭拜著,看起來也一樣虔誠。姨丈家裡書也不多,但和我其他外省同學家中一樣,總有幾本讓我羡慕的書,譬如說他們書架上會有《胡適文選》、《朱自清全集》,或者蔣夢麟的《西潮》,我的本省同學家中很少有人有這些書,而姨丈還有一些像《唐詩三百首》、《古文觀止》之類令我同樣垂涎的書,只有那些《應用公文實例》或《實用尺牘指南》,我試著讀了幾頁,發現很難產生興趣。


四姨丈令我孺慕嚮往的,不只是他隨身帶著流亡的一點「中華文化」碎片,還有他口中的故事,他會摸著我的頭說:「宏志呀,長大了要像羅家倫一樣,二十八歲就做北大校長。」我當時不太知道這位「羅家倫」是幹什麼的,更無從知道我姨丈從來就「說錯了」,羅家倫不曾當過北大校長,他妙年出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時候,也不是二十八歲,而是三十一歲。但這句話裡面的期許鼓勵的意思,我是感覺得到的。


這些也都不打緊,他人的「別種生活」對我們來說,就是新鮮活潑的元素,刺激我們對「美好生活」有不一樣的想像。這些新鮮元素當中,又以「飲食文化」最為實際而有滲透力。三姨丈和四姨丈都精於麵食與烹飪,簡單的材料在他們手中都有不同的生命。我們家中本來純種的「台式料理」,如今有了新的想像。三姨丈跑來教我們做山東人的饅頭、包子,和水餃,大開我們的眼界。四姨丈也有他很拿手的水餃,有一次過年,四姨丈把水餃皮?薄,加入胡蘿蔔、菠菜、和蛋皮做餡料,發明了紅、黃、綠三色晶瑩剔透的水餃,讓我們驚喜不已。


三姨丈、四姨丈是我們新得到的「外省親戚」,這個交往過程是「水乳交融」、「相濡以沫」,充滿善意和感動的。事實上,在沒有「藍綠對抗」、「省籍情結」的操作之前,民間這種自然因為通婚、近鄰、交友而得來的文化交流,大多是一些充滿趣味和饒富人情的經驗,很少有仇恨、敵視的交往。可能因為我們的身分地位,看不到真正大權在握、霸道橫行的外省高官,位居基層的外省流亡知青,大家同是天涯淪落之人,彼此相惜相敬,也是不難想像的事。


但我們看見的不只是我們自己的親人,像我的三姨丈、四姨丈,我們通過他們,也窺見了其他外省人的生活與生命基調。我會在過年拜年之時,看見他們同樣來拜年的同事或遠親,我們因而有機會同桌吃飯,聽見他們用未改的鄉音談論著時事、國事、家鄉事;我們也在這些短暫的相遇中,感受到他們的情感、情懷、與情操;這都是讓我用「有血有肉」的方式,了解流亡在他們不曾想像的地方的這群失鄉的人。更有意思的,我在這些點點滴滴的經驗中,窺見了一個值得研究反省的「獨特社會」:中興新村


在六年代初次來到中興新村的時候,我很訝異「它」與其他台灣農村鄉鎮的「不一樣」。第一個不一樣是它的「相貌」,我居住的鄉下當時大部分還是四合院式的農村住宅,ㄇ字型的房舍圍著一塊晒榖場,農舍本身不是土角厝就是紅磚平房;鄉鎮的街市商業住宅,最常見的是二層樓建築的水泥房,基本上也是磚造的,富裕的店家或許有一塊「洗石子」的地板或騎樓,那是比較稀奇的。少數的公家機關使用的建築,有的用了舊有的日本木造房舍,像我們小鎮上的醫院;或者用了日據時代留下來的洋樓,像我們當時的鎮公所;只有我們小鎮上富裕的農會,才用了四層的鋼筋水泥「摩天大樓」


但來到中興新村,它卻有著大型公用建築和大量的公園綠地;村界入口之處,不但有巍巍的牌坊大門,還有蓮花池相迎;它完全沒有商店招牌,卻有美麗的街樹和道旁花卉,紅磚灰瓦的花園公寓整齊排列,秩序井然。那個時候,當然,我還沒有能力了解,為什麼它是那麼的「不一樣」。(待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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